战国初年，有一天魏国的太子子击在大街上路遇到一个著名的书生田子方，这个人算起来是孔子的再传弟子，子夏的学生，他还曾经教过魏国的国君魏文侯。大老远看到了田子方的车，子击赶紧从车上下来，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向田子方行礼。可是田子方对一国太子竟然视若无物，大摇大摆地过去了！
这下子击不淡定了，他追上去问田子方：“先生留步，有一事不明，特向先生请教！”田子方停下车，看了一眼子击，说道：“何事不明？”子击说道：“请问先生，到底是富贵的人可以对别人骄傲，还是贫贱的人可以对别人骄傲呢？”
田子方当然知道自己刚才严重地刺激了太子稚嫩的自尊心，子击肯定会问这个问题。田子方不客气地回答道：“当然是贫贱者可以傲视他人！”听到这样的回答，子击愣了，怎么可能呢？田子方接着说道：“诸侯如果傲慢就会失掉其国家，卿大夫傲慢就会失去其禄位。而我们贫贱者就不同了，与你合得来，就在这儿住几年。如果合不来，明天我就到别的国家里去了！离开魏国，对于我来说，就如同扔掉一只旧鞋子一样简单！你能做得到吗？”
说了以后，田子方扬长而去！子击愣在原地，半天回不过神来……
个性张扬的田子方，教出了一个个性更加张扬的学生，他的名字叫庄周。庄子的穷可能比田子方有过之而无不及，甚至一度断粮。即便如此，庄子依然向权贵昂起了高贵的头颅。
战国时代是一个尚贤的时代，才华横溢的庄子名声也传到了楚国。楚国就派了一个使者找到了庄子，送他千金重礼，并且准备聘请他为卿相。当时庄子正在河边钓鱼，看到使者的到来，庄子并没有放下手里的鱼竿。听了使者的来意以后，庄子说道：“你们见过宗庙里披着绸缎高高供起的乌龟壳吧？请问，它是愿意被供奉在宗庙里边呢？还是愿意拽着它的小尾巴在污泥坑中爬行呢？”使者答道：“愿意在污泥坑里爬行。”庄子说道：“好吧，我还是继续拽着我的尾巴呆在这污泥坑里吧！”
就这样，庄子轻轻地对楚王说了句：No！
大约与庄子同时代，山东出了一个孟子。住在齐国的孟子有一天准备去见齐王，走到半道上遇到齐王派来的使者。使者说道：“大王派我来转达先生，本来大王准备来见先生，但是大王今天恰巧身体不舒服，不能吹风，没办法来。大王马上就要上朝了，不知能否请您到朝堂相见？”孟子一听这话，立即调转车头，对使者说道：“不好意思，今天我也有病，不能去朝堂！”说完了，孟子就打道回府了！
第二天，孟子准备出城吊祭友人。他的学生公孙丑就问孟子，您昨天宣称自己有病了，今天就出城，是否不太合适啊？孟子说：“有什么不合适的？昨天我病了，今天我好了！”就这样孟子执意出了门。
孟子出门之后不久，齐王的使者就到了孟子家门，和使者一起到来的还有齐王派来的医生。孟子的堂兄弟孟仲子，也是孟子的学生，赶紧对使者说：“孟先生昨天偶染风寒，今天已经痊愈。刚刚出门去朝堂拜见大王，不知道这会儿到了没有。”打发完了使者，孟仲子立即安排好几个人去路上拦住孟子，对孟子说道：“您千万别回家，赶紧去朝堂见大王。”孟子不得已只能到景丑氏的家里去过夜。
景丑其实并不赞同孟子的做法，他对孟子说道：“父子、君臣，这是人伦之大者，父子之间要慈祥，君臣之间要恭敬。我只看到了大王尊敬先生，而没有看到先生尊敬大王。”
孟子说：“除了仁义之言，在大王面前我从来不说别的。整个齐国，除了我，还有谁能做到？难道这还不是尊敬？”
景丑说道：“我说的不是这个，我是说根据礼法，君召唤臣，臣子应该不等车马准备妥当就立即出门的。您本来就准备去见大王，听到大王的召唤，您却不去了。您的做法，符合礼法吗？”
孟子答道：“道理不是这么讲的！当初曾子曾经说过；‘晋、楚的财富是我所不能及的，但是我的仁义道德也是他们所比不了的。我在他们面前，没有什么可自卑的。’我想，曾子这话不是随便说说吧。天下普遍尊重的无非是爵位、年龄、德行。在朝廷以爵位高下来论贵贱，在乡里以年龄大小来论尊卑，治国理民则没有比德行更尊贵的了。齐王也就爵位比我高，年龄、德行都不如我，以一敌二，怎么着他都不能怠慢我！”
孟子缓了一口气，继续说道：“大有作为的君主，从来都‘不召之臣’！商汤谦虚地向伊尹学习，才统一天下；齐桓公谦虚地向管仲学习，才能称霸诸侯。连管仲都是齐桓公所不能随便召唤的，何况连管仲都要鄙视的我呢？”
为什么孟子敢于如此嚣张？就是因为当时的天下，并不是只有一个国家，所谓的战国七雄，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，随时准备把对方吃掉。就如同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环境下，职业经理人完全用不着看老板的脸色，合得来就干，合不来就走。当初孔子离开卫国的时候，曾经非常高调地说了一句话：“鸟能择木，木岂能择鸟哉？”换成今天的白话就是：此处不留爷，自有留爷处！
可是，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，这一切都变了。自由竞争，变成了绝对垄断！皇帝，成了独门生意，仅此一家，别无分号！于是，卖方市场迅速转变成了买方市场，士人失去了选择的权力。洛阳才子贾谊，才华横溢，连汉文帝也自叹弗如。但是，当皇帝不用你的时候，你也无可奈何。“宣室求贤访逐臣，贾生才调更无伦。可怜夜半虚前席，不问苍生问鬼神。”贾谊一时间还适应不了这样的转变，皇帝打发他到长沙任职的时候，一路上哭哭啼啼，于是催生了中国文学史上开汉赋先声的《鵩鸟赋》。
有一百多年过去了，西汉末年一个四川的才子扬雄来到了长安。《甘泉赋》、《羽猎赋》、《长杨赋》等等，一时间世人纷纷传诵。但是扬雄却仕途不顺，多年沉滞于郎官。和贾谊的哭哭啼啼不同，扬雄则是泰然处之。他还写下了一篇《解嘲》来向世人解释自己的处世之道。他说道：战国时代里，“士无常君，国亡定臣，得士者富，失士者贫”。那是一个士人欢歌的时代，“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，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”。
扬雄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？扬雄说道：我们大汉朝，天下一统，“当今县令不请士，郡守不迎师，群卿不揖客，将相不俛眉”。无论是当朝卿相，还是地方的郡县，都不会对士人低声下气，何况天子？孟轲、邹衍、范雎、蔡泽、范蠡、乐毅这些人，如果生在当代，不经过严格的考核，怎么可能高官显爵呢？
这一切不为别的，就是因为时代不同了！扬雄自己在心底里并不认为自己就不如昔日这些前辈，他说假如让我生在他们的时代里，谁敢说我就不如他们呢？“彼我易时，未知何如”！之所以在世人眼中，我不如他们，就是因为时代不同了。扬雄说道：“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，则从；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，则凶！”
在当今的时代里，除了低头闭嘴，别无他途。闲得无聊怎么办呢？那就写点儿谁都看不懂的东西。扬雄的《法言》，借助前人的注疏我面前看了一遍。而他的《太玄》，我望而却步！
西汉，这仅是中国大一统王朝的开端而已。此后的两千年中，士人一直在努力学会低下自己曾经高昂着的头颅。但是，不经意间，总还是会告诉人们，这颗头颅的高贵属性。
就在扬雄所处的西汉，士人也不是都选择了低头。就在汉元帝的时候，一个《诗经》学者叫薛广德，后来做到了御史大夫。后来有一次汉元帝去参加祭祀，路上需要过一条河。汉元帝也想趁机散散心，决定驾船过河。薛广德觉着，你出来参加祭祀还不忘记游玩，哪里有这样当皇帝的？于是，薛广德大声对皇帝说道：“按照礼法，您需要从桥上走！”汉元帝执意不从，薛广德对皇帝说道：“如果陛下不听从臣下的意见，我就自刎在你的面前！”
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，一旦见到血光，就不能再参加祭祀。薛广德横下一条心，我就是死，今天也让你玩不成！两个人就这样僵那儿了，光禄大夫张猛赶紧过来打圆场，他对皇帝说道：“陛下，桥上走比坐船安全，薛大人这是为了陛下的安全考虑，还请陛下从桥上走吧。”汉元帝也知道今天是铁定完不成了，怒气冲冲地对薛广德说道：“看看人家张猛，再看看你，难道就不能好好说话？”薛广德和皇帝对视了一眼，在心里说道：“不好意思，臣学不会！”
如果说薛广德作为当朝大臣，对皇帝有诤谏之责，那么类似朱云这样的小官就是没事找事型的。到了汉成帝的时候，有一天一个叫朱云的小官给皇帝打了个报告：“陛下最近忙吗？能不能抽出个时间来接见我一下呢？”汉成帝还真见了他。
见了皇帝以后，朱云说道：“臣有一个办法很快就能使天下太平。”汉成帝问：“有什么办法？”朱云答道：“臣请陛下赐给臣一把尚方斩马剑，断贼臣一人之首，天下就太平了。”请注意，朱云请求皇帝赐给他尚方剑，但是并不要求皇帝赐给他尚方宝剑，只需要一般的斩杀犬马的剑就可以了，对于贼臣而言，他不配享用尚方宝剑。汉成帝问：“你想杀谁？”朱云道：“安昌侯张禹！”
一听这话，汉成帝勃然大怒！安昌侯张禹是汉成帝的师傅，官居当朝宰相。张禹是一很会见风使舵的官僚，倒也没有很严重的恶行。只是朱云觉着他没有能够尽到大臣的职责。汉成帝下令道：“把这个狂徒拉出去砍了！”
朱云死死地拉着皇帝御座边上的栏杆不松手，大声喊道：“臣得以去地下与比干、关龙逢等人作伴了，就是不知道后世如何评价陛下！”结果把栏杆都拉断了。
当时左将军辛庆忌也在场，赶紧对汉成帝说道：“陛下，他这是在找死，千万别成全他。”汉成帝过了好久才饶了朱云。不过，朱云自己倒是弃官不做，回家去了。后来又一次，朱云见到了丞相薛宣，薛宣想挽留朱云在自己的府中，朱云只是淡淡地说道：“你这是想把我当你的下属吗？”薛宣就没敢再提。
更有甚者，汉宣帝时候，司隶校尉盖宽饶有虎臣之称，有一天他给皇帝上书说道：“当今是一个圣道沦丧的时代，贪残被当成圣人，律条被尊为圣经。过去书上讲，尧舜的时代里以天下为公，天子能胜任就干，不能胜任就走人。陛下您也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该让贤了！”当然我们可以想象皇帝接到盖宽饶上书之后的愤怒，他不顾劝阻执意要抓盖宽饶。没想到的是，盖宽饶自己跑到了皇宫门口，愤而自杀，以死相抗衡！
既然士人不愿意低头，皇帝只有采取武力！东汉后期，朝廷接连两次颁布了禁锢令，将所谓的“党人”驱逐出朝廷。可是却适得其反，“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，而污秽朝廷”。当时度辽将军皇甫规一看朝廷公布的处分名单，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字，以为这是奇耻大辱。他赶紧给皇帝上书，您处分党人，怎么把我给忘记了？有一个叫范滂的士人在被免官回家的时候，家乡汝南、颍川郡自发到洛阳迎接他的人竟然有好几千人之多。于是，朝廷只有举起了屠刀。可即便如此，士人依然没有学会低头。
东汉末年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，可偏偏有人不买账。曹操在消灭了袁绍，占据邺城以后，把袁绍的儿媳妇甄氏给了自己的儿子曹丕。于是，孔融到处说道：“当初周武王在灭商以后，把妲己赏赐给了周公。”曹操听说了，觉着很纳闷，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呢？曹操以为孔融读书多，自己有空见到了他问问。后来有一次曹操见到了孔融，顺便就问孔融，你这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呢？孔融答道：“我也没在哪本书上看到，我只是从今天的事情来推测古人罢了。”
曹操一直就是孔融揶揄戏弄的对象。后来曹操因为有人喝酒误事，于是下令禁酒。孔融找到曹操说道：“有人喝酒误事，你就禁酒。还有很多人，因为女人而误事，你怎么不连女人也一块禁止了呢！”孔融还专门写了一篇《与曹操论酒禁书》。
曹操为了装点门面，号称以孝治天下。孔融又站出来说话了，凭什么子女要孝父母？说白了，造人的过程对于男人而言，不过就是那二两肉的冲动而已。孩子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，不过就是如同把一个东西从瓶子里拿出来。后来，曹操终于以“招合徒众”，“欲图不轨”、“谤讪朝廷”、“不遵超仪”等罪名杀了孔融。
刚过了几十年，又出了一个号称要以孝治天下的人，他就是司马昭。他大权在握，谁都知道他要取曹魏而代之。但是，他还不忘记充分地表演一下，极力号召要“以孝治天下”。于是，一个叫嵇康的人非要戳破司马昭的画皮。
嵇康是当时有名的帅哥，号称“龙章凤姿，天质自然”。他也是出了名的才子，他的朋友向秀准备给《庄子》做注，结果嵇康对向秀说道：“你这是庸人自扰，《庄子》需要做注吗？”后来一个叫钟会的才子写了本书，想向嵇康请教，但是不敢去见嵇康，就跑到嵇康家门外，隔着墙把书扔了进去。钟会是当朝太傅钟繇之子，出身权贵而且深得司马昭器重。对于这样的权贵，嵇康怎么会看到眼里呢？根本就没搭理钟会。
钟会忍不住，还是去见了嵇康。当时嵇康正在自己家门口打铁，觉着诧异吧，嵇康你打的哪门子铁啊？呵呵，人家就不按常理出牌！见到钟会的到来，嵇康根本不搭理他，继续打铁。钟会站了一会儿，实在无趣，只得离去。嵇康喊住他问道：“何所闻而来，何所见而去？”钟会也没好气地答道：“闻所闻而来，见所见而去。”
嵇康有个朋友叫山涛，原来和嵇康都是竹林七贤中的一员。后来山涛被迫出来做官，向世俗妥协。嵇康立即给山涛写了封公开信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。在这封信里，嵇康说出了自己的人生取向：“非汤武而薄周孔，越名教而任自然！”公开向司马昭的“以孝治天下”叫板。
后来嵇康的朋友吕安受人诬陷而被判处死刑，嵇康立即站出来为吕安作证。钟会趁机对司马昭说道：“嵇康这种人，‘言论放荡，非毁典谟’，留他何用？”最后以不孝的罪名判处嵇康死刑。
在刑场上，嵇康为来送别的几千人弹奏了一曲《广陵散》，然后说道：“过去袁孝尼想向我学广陵散，我没教他。可惜，《广陵散》自此绝矣！”然后从容赴死。
就是要告诉人们，士人的头颅可以被砍下，却学不会低头！
